秦州城西南十余里处 有一个名叫杨家坪的小村落。时值七月初五 正是处暑节气。村中农户午休之后 都去了田地营务庄稼。不事劳作的顽童们少了约束 开始四处奔跑嬉戏 村中到处都是他们的声音。

村子偏南的一个院落中 西厢房内 土炕上躺着一个年方十岁的男童 此时睡得正沉。炕边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 手执一把高粱秆编成的扇子 缓缓挥动 为炕上的少年送出习习凉风。

男童名叫杨铮 是这户人家的幼子。一个多月之前 他与一名玩伴赌赛爬树 失足从树上跌下 虽然未伤到筋骨 只在身上留下二十余道皮肉之伤 却因此大病了一场 昏迷近半月方始醒转。

初醒之际 他身体极为虚弱 这倒还在其次。让他父母担心不已的是 这娃娃一连数日都不说话 看向家人的眼神总透着惊疑之色 全无亲近之意。他父母还当他得了离魂症 心中悲切之极。

幸好又过了些时日 杨铮渐渐好了起来 不仅身体开始康复 也能开口说话了 对家人也亲近起来 他父母这才终于放心。

为杨铮打扇子的丫头名叫石榴 是杨铮父亲的一位故交送来的婢女 来这个家还不到一个月。因大明严禁平民蓄奴 石榴名义上是杨铮父母新收的养女。

过了不长时间 杨铮醒了过来。石榴问道:“二哥 可是被吵到了?”

杨铮道:“那倒没有 睡足了自然就醒了。”坐起来指了指窗下木桌上的水碗 石榴便放下扇子 倒了些清水给他端了过来。杨铮喝了水 又道:“石榴 我想下地走走。”

石榴将水碗放回桌上 道:“二哥 你能走了吗?”

杨铮道:“走走看吧 总这么躺着可不是个事 越躺好得越慢。”

石榴扶杨铮坐在炕边 找来杨铮的麻鞋给他穿上。杨铮看着脚上的这双麻鞋 不觉笑了。鞋底以麦秸交织而成 三层叠在一起 上面还覆着一层厚实的棉布;鞋帮、鞋面皆用麻线编成 间隔透空 形制对称;鞋头上缀着一个小小的球形红缨 使整个鞋的色彩不再单调 多了几分活泼。

石榴问道:“二哥 你笑什么?”

杨铮道:“这鞋头上的红缨很是有趣。你以前见过么?”

石榴道:“以前倒不曾见过 不过我见村里的儿童穿的鞋大都如此。这是大姐前些天给你新做的鞋。”边说边扶杨铮站了起来。

杨铮在地上走了两步 感到鞋底柔软舒适 很是合脚 赞道:“大姐的手真巧。咱们去院子里。”

石榴扶杨铮出了屋 下了三级石阶 来到院内。院角伏着的大黄狗跑上前来 冲杨铮直摇尾巴。这狗性子很温和 平常也不怎么叫 只有生人来了才会叫几声。

杨铮在黄狗头上轻抚几下 一边慢走 一边打量起自家的这个小院。

这院子约摸两丈见方 靠北面是正屋 正屋两侧各有一间耳房。

西边便是他住的这间屋 屋子南侧有一个独立小间 那是茅厕;东屋与西屋相对 看着稍小一点 靠南也有个小间 那是厨房。

院子南边是一道半人多高的篱笆墙 院门在偏东一点的位置 篱笆墙的西半边搭了个棚子 里面堆放着柴草。柴棚边上有一个鸡笼 里面养着三只母鸡 每天都能产一两枚蛋。最近这些日子 那些蛋一个不落的都进了杨铮的肚子。

正屋和东西两厢房都建在约两尺高的砖石基座上 屋墙均用和着麦秸杆的黄泥夯筑 看不到一片砖。三面屋的屋顶上是青黑色的瓦 正屋的屋脊在正中 屋顶为“人”字形 此结构唤作马鞍架;东西厢房屋脊均在靠外墙的一侧 看上去好似只有半片屋 俗名一坡水。

石榴见杨铮东张西望 笑道:“二哥 你怎么好似头一回来自己家一样。”

杨铮笑道:“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 可把我闷得够呛 好不容易才能走出来 自然要多看看。还是外面好啊 多亮堂!”

几间屋的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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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都有一丈 室内并不让人觉得逼仄 只不过为了冬天保暖 窗子有些小 因而会显得有些阴暗。只有厨房的窗户开得很大 那是为了方便散烟。

杨铮这些天在屋里实在是呆得够了 出来走一走 心里都好似敞亮起来。不多时 他额头出了汗 石榴道:“歇歇吧。”杨铮点了点头 在檐下台阶上坐了下来 石榴去拿了手巾给他擦汗。

杨铮道:“石榴 你在我家还住得惯吗?”

石榴道:“住得惯 爹娘都对我很好。”

杨铮道:“这样说来 你以前的主家对你很不好啰?”

石榴犹豫着道:“没……没有。”

杨铮笑道:“你不用担心 现在咱们是一家人 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说。”

石榴点了点头 把手巾洗了洗 在院中挂了起来。

杨铮道:“我记得你刚来时 被屋里的蜘蛛吓到过好几次 又被跳蚤咬得睡不着。夜里听到狼嚎 还险些哭过。可见你以前住的地方 比我家要强多了 至少不会这么偏僻。”

石榴道:“没有!”迎上杨铮的目光 不由低下头去 “二哥 你真是聪明 什么都能猜到。”

杨铮道:“这又不难猜。你原来所在的李家是三原商人 就算没功名傍身 钱总是不怎么缺的。好了 你不愿意说 咱们就不聊这个。以后你想说了 我再听你讲。”

石榴道:“我没有不想说 我……我……”

杨铮摆手道:“不着急。来 咱们到外面走走。”

石榴劝道:“二哥 你才刚好 还是过两天再去外面吧。”

杨铮道:“不去远处 就在门口溜达溜达。”

石榴一听便不再劝了 打开院门 扶着杨铮朝外走去。

杨铮走到打开的门前站住了。这门是由几块木板拼起来的 所谓柴扉是也。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了许多字。

石榴奇道:“二哥 你识字吗?”

杨铮笑道:“我自然不识字 但我知道你识字。听你说话就知道了 跟我们乡下人大不一样。”

石榴腼腆道:“只是将就识了几个字。”

杨铮指着门上那块牌子 道:“来 念给我听听。”

石榴便念道:“巩昌府秦州赤峪里杨家坪农户 杨…… 计家三口。男子二口:成丁一口 本身年四十三岁;不成丁一口 次男杨…… 年十岁。妇女一口:妻张氏 年四十二岁 本里张吴庄人氏。开除三口。正除男子一口:长男杨虎子 嘉靖四十三年殁于巩昌府宁远县 时年十七岁。转除女子二口:长女年二十二岁 嫁秦州西关关公巷屠户胡喜子;次女年十八岁 嫁西安府三原县贾人周逢春。隆庆五年十月。”

眼下是隆庆六年七月 门上这牌子已挂了快一年了。

杨铮道:“你怎么不念我爹和我的名字?”

石榴道:“爹爹的名字我怎敢乱叫。娘说过 不能再叫你以前的名字。”

杨铮之父名叫杨大力。石榴是家中养女 又是婢女身份 自然要避尊长讳。

杨铮因生于狗年 便取了个狗娃的乳名 其后便一直叫着。乡人给孩子起名大都很随意 男孩多为猫粪、狗蛋、驴娃之类 女孩则多用花花草草之名。都说贱名好养活 便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有钱有身份的人家孩子长大了会起个正式的名字 普通庄户人家的娃娃则阿猫阿狗一辈子。

前阵子杨铮昏睡不醒之时 其母张氏病急乱投医 听说水神庙旁的刘半仙算命测字颇为灵验 便去求了一卦。那刘半仙问了八字 说杨铮五行缺金 于是给他更了现今这名。

也不知是合着杨铮该好了 还是那刘半仙的卦起了作用 更名后不几日他便醒了。张氏却认定是改名的作用 打那之后便不许家人、村人再叫杨铮过去的乳名。

想起母亲的直拗 杨铮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慢慢踱出院子。

院外是一条丈许宽的道路 四周皆是和他家差不多的院子。沿着这条路向东望去 不远处就是杨家坪的村大门 以及高高的村塞墙。

那村塞墙用黄土夯成 高约一丈半 环村舍一周 若是不知情的人远远见到了 怕会以为是个兵塞。实则秦州周边的许多村子都修有这种塞墙 一者可防盗匪 二者可防野兽 从这也能看出 这地方算不得太平。

目光越过塞墙 更远一点便可见到一棵极大的老槐树 也不知已生长了几百年 依然郁郁葱葱 庞大的树冠犹如一柄巨伞。树稍上有一个很大的喜鹊巢 从这里望去也很显眼。

杨铮指着那老槐树道:“当日我就是去掏那树上的喜鹊窝 失足掉下来的。”

石榴见那棵树怕是有十丈余高 不由心惊不已 道:“幸好二哥福大命大。”

杨铮道:“福大命大吗?也算是吧。我记得当日都已经够到那窝了 谁想里面并没有喜鹊 倒飞出来一只红腿鹞子 照着我手上、头上啄了几下。我被吓了一跳 这才失足掉下。幸亏那树上枝叶繁多 大大减缓了我下坠之势 最后我又掉进了树下的水塘中 这才没受什么大伤。”

石榴知道当地人所谓之红腿鹞子 便是红脚隼 性情凶猛 自身不营巢 常占喜鹊窝繁衍后代。说道:“这便是鸠占鹊巢了。二哥 你以后可不敢再爬树了。”

杨铮缓缓点了下头 看着那树梢上的喜鹊巢 不禁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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